写点生活｜厨房里的时光诗笺

潮新闻客户端 忘却亦曾想起

暮色漫过窗台时，我总爱将砧板移到飘窗边。案刀与蔬菜相遇的韵律，和着归巢雀鸟的啁啾，在斜阳里交织成温柔的序曲。十六岁少年的书包还搁在玄关，厨房里已飘起氤氲的香气——这是独属于父亲的计时器，当青椒丝在油锅里跳起舞，楼道里便会准时响起轻快的脚步声。

上初中后，孩子像株抽条的青竹，肉眼可见地日日拔节。校服裤脚总在不知不觉间缩了尺寸，袖口处露出的手腕骨节愈发分明。学校食堂的菜谱虽营养均衡，但终究难敌少年人旺盛的味蕾。

于是每个黄昏，我都将思念揉进面团，把牵挂煨进汤羹，让那些在保温盒里等待的夜宵，裹着家的温度去填补成长的缝隙。

记得某个春寒料峭的夜，孩子盯着数学试卷眉头紧锁，台灯在他鼻梁投下疲惫的阴影。我悄悄端来碗桂花酒酿圆子，瓷匙轻碰碗沿的脆响惊醒了沉思的少年。

“爸，这圆子会发光！”他忽然指着碗中惊叹。原来窗外的月光正巧斜斜淌入，将漂浮的桂花染成点点碎金。那一刻忽然懂得，再精密的营养配比，都比不上某个瞬间的怦然心动。

周末的厨房总会上演色彩纷呈的戏码。嫩绿的芦笋与橙红的胡萝卜在素白瓷盘里跳格子，腌制好的牛排在铸铁锅里滋滋歌唱。

有次尝试做日式蛋包饭，金黄的蛋液在平底锅里舒展成云朵，却总在翻卷时裂开缺口。孩子举着手机录了七次失败视频，父子俩笑作一团。最后端上桌的“抽象派”蛋包饭，淋着歪歪扭扭的番茄酱笑脸，倒比米其林摆盘更令人难忘。

最妙的是初雪那日，孩子突发奇想要吃胡同口老爷爷卖的烤红薯。我们翻出中秋剩下的月饼模具，将红薯泥塑成胖乎乎的玉兔，撒上芝士送进烤箱。当焦糖色的“兔群”在琉璃盏中冒着热气，窗外雪片正簌簌扑向路灯，恍惚间仿佛看见儿时攥着我衣角要糖画的孩童，转眼已能自己握着裱花袋给红薯兔点眼睛。

我最擅长的是充满江湖气的创意料理。孩子某个晚自习归来的雨夜，我神秘兮兮地从保温箱端出锡纸包，展开是滋滋作响的孜然羊肉夹馍。“这叫'长安夜雨套餐'，你妈负责风花雪月，老爸承包快意恩仇。”

少年被逗得前仰后合，却在我们转身时偷偷抹眼角——后来才知那天他科学考试失利，这豪气干云的宵夜恰成了最好的安慰剂。

清洗蔬果时总想起母亲当年的教诲：芹菜要逆着纹路撕去老筋，西兰花需在盐水里跳三分钟芭蕾……

这些古老的饮食智慧像隐形的丝线，将我们几代人的掌心温度串联。如今教孩子用柠檬汁防止苹果氧化，看他认真记笔记的模样，仿佛看见时光长河里无数母亲正隔着岁月相视而笑。

餐桌上的光阴最是奇妙。有时是三人围坐分食暖锅，豆腐在菌汤里浮沉如小舟；有时是孩子边啃排骨边讲球赛，油乎乎的手指在空中划出激动弧线；更多时候只是碗盏轻碰的细响，混着新闻联播的尾音，织就最寻常的安详。

某个收拾碗筷的黄昏，突然发现少年的影子已能完全笼罩我肥胖的身躯，而那个需要踩着板凳才能偷糖罐的小家伙，如今会接过我手中的重物说：“爸，我来！”

开始尝试教他简单的“厨艺”。第一次炒蛋饭时，他紧张得像在拆定时炸弹，却坚持要把最金黄的蛋花盛给我。看他系着围裙的挺拔背影，突然明白所谓养育，不过是把爱的配方慢慢交到他手中。

终有一天，这些共同熬煮的晨昏会沉淀成他生命里的味觉记忆，或许在某个月色如水的异乡之夜，当锅铲与铁锅碰撞出熟悉的韵律，他会在烟火气中想起这个被温柔填满的厨房。

超市冷鲜柜前，孩子认真比对猪肉、牛肉价格的神情让我恍惚。那个曾经在零食区打滚耍赖的小人儿，如今会算计蛋白质性价比，会提醒我临期商品的位置……

时光把我们的角色悄悄调换，就像他幼儿时期我为他挑去鱼刺，现在轮到他为爷爷奶奶剔除鸡汤里的碎骨。

今晨晾晒香菇时，发现孩子用它们在地板上摆出“LOVE”字样。阳光穿过窗棂，在褶皱的菌伞上描出金边，干燥的香气里飘着十六岁特有的笨拙与浪漫。忽然觉得幸福从来不需盛大排场，它是炖锅里细火慢熬的笃定，是保温盒里恒常守候的暖意，是代代相传却常翻新的生活诗行。

当季的樱花开始飘落时，我们研发了新菜式：用山泉水调制的凉面，浇头是孩子自创的“五行时蔬”——翡翠莴苣、琥珀笋尖、玛瑙番茄、墨玉木耳、素银豆芽，盛在冰裂纹浅钵里，倒真像件艺术品。

他拍照上传时，我望着案板上婆娑的树影出神。这些平凡岁月里的创作，何尝不是对抗生命熵增的魔法？就像再简单的食材，经过用心摆弄，都能焕发令人惊喜的光彩。

暮春的某个周末，全家尝试复刻《红楼梦》里的茄鲞。从晨光熹微，忙到日影西斜，八种配料在砂锅里此起彼伏地歌唱。当终于做出那“要十只鸡来配它”的滋味时，晚霞正把琉璃盏染成琥珀色。孩子忽然说：“其实小区门口，俊宇家，炸茄盒也挺好吃。”

我们相视大笑，惊飞了窗台上打盹的麻雀。忽然懂得，风雅与烟火从来都不是对立，就像孔雀金线绣的华服与粗布围裙，都能裹住滚烫的人间情意。

这些在厨房消磨的时光，最终都会沉淀为记忆陶罐里的腌渍梅子。或许某年某个寻常午后，当孩子拧开自己厨房的燃气灶，暮色里翻飞的葱花会突然唤醒所有的往日香气。

那时他定会明白，所谓乡愁，不过是母亲握过的锅铲温度，父亲调味的拿捏手势，是深植在味蕾上的、永远鲜活的家的图腾。

平凡的生活，用心怀的诗和远方来修饰烟火气，三餐四季，如同涓涓细流，滋润简单的幸福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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